《愛的教育》在線閱讀：丐尊先生故后追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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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王統(tǒng)照

　　我與夏先生認識雖已多年,可是比較熟悉還是前幾年同在困苦環(huán)境中過著藏身隱名的生活時期。他一向在江南從未到過大江以北,我每次到滬便有幾次見面,或在朋友聚宴上相逢,但少作長談,且無過細觀察性行的時機。在抗戰(zhàn)后數(shù)年（至少有兩年半）,我與他可說除假日星期日外,幾乎天天碰頭,并且座位相隔不過二尺的距離,即不肯多講閑話如我這樣的人,也對他知之甚悉了。

　　夏先生比起我們這些五十上下的朋友來實在還算先輩。他今年正是六十三歲。我明明記得三十三年秋天書店中的舊編譯同人,為他已六十歲,又結(jié)婚四十年,雖然物力艱難,無可"祝嘏",卻按照歐洲結(jié)婚四十年為羊毛婚的風(fēng)氣,大家于八月某夕分送各人家里自己烹調(diào)的兩味菜肴,一齊帶到他的住處——上海霞飛路霞飛坊——替他老夫婦稱賀;藉此同飲幾杯"老酒",聊解心憂。事后,由章錫琛先生倡始,做了四首七律舊體詩作為紀念。因之,凡在書店的熟人,如王伯樣,徐調(diào)孚,顧均正,周德符諸位各作一首,或表禱頌,或含幽默,總之是在四圍鬼蜮現(xiàn)形民生艱困的孤島上,聊以破顏自慰,也使夏先生漱髯一笑而已。我曾以多少有點詼諧的口氣湊成二首。那時函件尚通內(nèi)地,葉紹鈞,朱自清,朱光潛,賀昌群四位聞悉此舉,也各寄一首到滬以申祝賀,以寄希望。記得賀先生的一首最為沉著,使人興感。將近二十首的"金羊毛婚"的舊體詩輯印兩紙分存（夏先生也有答詩一首在內(nèi)）。因此,我確切記明他的年齡。

　　他們原籍是浙東"上虞"的,這縣名在北方并不如紹興．寧波,溫州等處出名。然在滬上,稍有知識的江浙人士卻多知悉。上虞與蕭山隔江相對,與徐姚、會稽接界,是沿海的一個縣份,舊屬紹興府。所以夏先生是絕無折扣的紹興人。再則此縣早已見于王右軍寫的曹娥碑上,所謂曹氏孝文即上虞人,好習(xí)小楷的定能記得!

　　不是在夏先生的散文集中往往文后有"白馬湖畔"或"寫于白馬湖"之附記?白馬湖風(fēng)景幽美,是夏先生民國十幾年在浙東居住并施教育的所在。——以后他便移居上海,二十年來過著編著及教書生活,直至死時并未離開。他的年紀與周氏兄弟（魯迅與啟明）相仿,但來往并不密切。即在戰(zhàn)前,魯迅先生住于閘北,夏先生的寓處相隔不遠,似是不常見面,與那位研究生物學(xué)的周家少弟（建人）有時倒能相逢。夏先生似未到北方,雖學(xué)說國語只是紹興口音;其實這也不止他一個人,多數(shù)紹興人雖在他處多年,終難減輕故鄉(xiāng)的音調(diào),魯迅就是如此。

　　平均分析他的一生,教育編著各得半數(shù)。他在師范學(xué)校,高初級男女中學(xué),教課的時間比教大學(xué)時多。惟有北伐后在新成立的暨南大學(xué)曾作過短期的中國文學(xué)系主任。他的興趣似以教導(dǎo)中等學(xué)生比教大學(xué)生來得濃厚,以為自然。所以后來滬上有些大學(xué)請他兼課,他往往辭謝,情愿以書局的余閑在較好的中學(xué)教課幾點。他不是熱鬧場中的文士,然而性情卻非乖俗不近人情。傲夸自然毫無,對人太溫藹了,有時反受不甚冷峻的麻煩。他的學(xué)生不少,青年后進求他改文字,謀清苦職業(yè)的非常多,他即不能一一滿足他們的意愿,卻總以溫言慰安,絕無拒人的形色。反而倒多為青年們愁慮生活,替人感慨。他好飲酒也能食肉,并非宗教的純正信徒,然而他與佛教卻從四十左右發(fā)生較為親密的關(guān)系。在上海,那個規(guī)模較大事業(yè)亦多的佛教團體,他似是"理事"或"董事"之一?他有好多因信仰上得來的朋友,與幾位知名的"大師"也多認識。——這是一般讀夏先生文章譯書的人所不易知的事。他與前年九月在泉州某寺坐化的弘一法師,從少年期即為契交。直至這位大徹大悟的近代高僧,以豪華少年藝術(shù)家,青年教師的身份在杭州虎跑寺出家之后,并沒因為"清""俗"而斷友誼。在白馬湖,在上海,弘一法師有時可以住在夏先生的家中,這在戒律精嚴的他是極少的例外。抗戰(zhàn)后幾年,弘一法師避地閩南,講經(jīng)修誦,雖然郵遞遲緩,然一兩個月總有一二封信寄與夏先生。他們的性行迥異,然卻無礙為超越一切的良友。夏先生之研究佛理有"居士"的信仰,或與弘一法師不無關(guān)系。不過,他不勸他人相信;不像一般有宗教信仰者到處傳播教義,獨求心之所安,并不妨礙世事。

　　他對于文藝另有見解,以興趣所在,最欣賞寄托深遠,清澹沖和的作品。就中國舊文學(xué)作品說:杜甫韓愈的詩,李商隱的詩,蘇東坡黃山谷的詩;《桃花扇》《長生殿》一類的傳奇;《紅樓夢》《水滸》等長篇小說,他雖尊重他們,卻不見得十分引起他的愛好。對于西洋文學(xué):博大深沉如托爾斯泰;精刻痛切如要以陀思妥夫斯基;激動雄抗,生力勃變?nèi)鐕潭碇畱騽�、小說,拜侖之詩歌,歌德之劇作;包羅萬象,文情兼茂如莎士比亞;寓意造同高深周密,如福樓拜,……在夏先生看來,正與他對中國的杜甫、蘇東坡諸位的著作一樣。稱贊那些杰作卻非極相投合。他要清,要摯,又要真切要多含蓄。你看那本《平屋雜文》便能察覺他的個性與對文藝的興趣所在。他不長于分析不長于深刻激動,但一切疏宕,浮薄,叫囂蕪雜的文章;或者加重意氣,矯枉過正做作虛撐的作品,他絕不加首肯。我常感到他是摻和道家的"空虛"與佛家的"透徹",建立了他的人生觀,——也在間接的釀發(fā)中成為他的文藝之觀念。（雖則他也不能實行絕對的透徹如弘一法師,這是他心理上的深苦!）反之也由于看的虛空透徹,——尚非"太"透徹,對于人間是悲觀多樂觀少;感慨多贊美少;躊躇多決定少!個性,信仰的關(guān)系,與文藝觀點的不同,試以《平屋雜文》與《華蓋集》,《朝花夕拾》相比,他們中間有若何遼遠的距離?無怪他和魯迅的行徑,言論,思想,文字,迥然有別,各走一路。

　　他一生對于著作并不像那些規(guī)文章為專業(yè)者,爭多競勝,以出版為要務(wù)。他向未有長篇創(chuàng)作的企圖,即短篇小說也不過有七八篇。小說的體裁似與他寫文的興會不相符合,所以他獨以敘事抒情的散文見長。從虛空或比擬上構(gòu)造人物、布局等等較受拘束的方法,他不大歡喜。其實,我以為他最大的功績還在對于中學(xué)生學(xué)習(xí)國文國語的選材,指導(dǎo),啟發(fā)上面�，F(xiàn)時三十左右的青年在戰(zhàn)前受中學(xué)教育,無論在課內(nèi)課外,不讀過《文心》與《國文百八課》二書的甚少。但即使稍稍用心的學(xué)生,將此二書細為閱讀,總可使他的文字長進,并能增加欣賞中國文章的知識。不是替朋友推銷著作,直至現(xiàn)在,為高初中學(xué)生學(xué)習(xí)國文國語的課外讀物,似乎還當(dāng)推此兩本。夏先生與葉紹鈞先生他們都有文字的深沉修養(yǎng),又富有教讀經(jīng)驗,合力著成,嘉惠殊多。尤以引人入勝的,是不板滯,不枯燥,以娓娓說話的文體,分析文理,討論句段。把看似難講的文章解得那樣輕松,流利,讀者在欣然以解的心情下便能了解國文或國語的優(yōu)美,以及它們的各種體裁,各樣變化,——尤以《文心》為佳。

　　夏先生對此二書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工力。尤其有趣的當(dāng)他二位合選《國文百八課》,也正是他們結(jié)為兒女親家的時候。夏先生的小姐與葉先生的大兒子,都在十五六歲,經(jīng)兩家家長樂意,命訂婚約。夏先生即在當(dāng)時聲明以《國文百八課》版后自己分得的版稅一慨給他的小姐作為嫁資。于是,以后這本書的版稅并非分于兩家�？芍^現(xiàn)代文士"陪送姑娘"的一段佳話!

　　此外,便是那本風(fēng)行一時至今仍為小學(xué)后期,初中學(xué)生喜愛讀物之一的《愛的教育》。這本由日文重譯的意大利的文學(xué)教育名著,在譯者動筆時也想不到竟能銷行得那樣多,那樣引起少年的興味。但就版稅收入上說,譯者獲得數(shù)目頗為不少。我知道這個譯本從初版至今,似乎比二十年來各書局出版白話所譯西洋文學(xué)名著的任何一本都銷得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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